在本系列文章的最后一集,我們集中討論與“歷史決定論”相關的幾個疑問。
一、如何理解恩格斯的“歷史合力論”
晚年的恩格斯提出了著名的“歷史合力論”,他說:
——“歷史是這樣創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志的相互沖突中產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意志,又是由于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而由此就產生出一個合力,即歷史結果,而這個結果又可以看作一個作為整體的、不自覺地和不自主地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產物。因為任何一個人的愿望都會受到任何另一個人的妨礙,而最后出現的結果就是誰都沒有希望過的事物。所以到目前為止的歷史總是象一種自然過程一樣地進行,而且實質上也是服從于同一運動規律的。但是,各個人的意志——其中的每一個都希望得到他的體質和外部的、歸根到底是經濟的情況(或是他個人的,或是一般社會性的)使他向往的東西——雖然都達不到自己的愿望,而是融合為一個總的平均數,一個總的合力,然而從這一事實中決不應作出結論說,這些意志等于零。”
對于“歷史合力論”,人們有著不同的理解。有人認為,恩格斯的“歷史合力論”與“歷史決定論”并不一致。
然而在我們看來,恩格斯的“歷史合力論”與“歷史決定論”在邏輯上是完全一致的:
?。?)既然恩格斯說,歷史是“不自覺地和不自主地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產物”,那么,所謂“不自覺”和“不自主”也就意味著在歷史必然性中,沒有主觀意志的位置。
?。?)恩格斯為什么說“從這一事實中決不應作出結論說,這些意志等于零”?因為,主觀意志如果順應了歷史必然性,它就是正向力量;主觀意志如果背離了歷史必然性,它就是負向力量。正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不應作出結論說,這些意志等于零”。
?。?)但是,我們絕不能因為這些意志不等于零,就斷言歷史必然性是主觀意志的產物。因為,在歷史進程的選擇中,若你的選擇順應了歷史必然性,那就恰恰說明歷史發展方向是被歷史必然性所“決定”的。
?。?)在歷史進程的選擇中,你當然也可以選擇背離歷史必然性,或者說你的選擇也可能會背離歷史必然性。但是,你的這個選擇必然在歷史規律面前頭破血流,結果只能以失敗而告終。一個必然會失敗的選擇,難道不也是“歷史決定論”的證明嗎?
?。?)總之,如果主觀意志與歷史必然性相背離,那么不論主觀意志多么堅決、主觀目的多么明確、主觀預期多么美好,這個不為零的意志最終也會被歷史必然性“歸零”。
二、如何看待人的主觀能動性
在談到決定歷史的前提條件時,恩格斯這樣說:
—— “我們自己創造著我們的歷史,但是第一,我們是在十分確定的前提和條件下進行創造的。其中經濟的前提和條件歸根到底是決定性的。但是政治等等的前提和條件,甚至那些縈回于人們頭腦中的傳統,也起著一定的作用,雖然不是決定性的作用。”
問題在于,“縈回于人們頭腦中的傳統”以及與此相關的主觀能動性“也起著一定的作用”,這是不是就可以否定“歷史決定論”呢?
唯物史觀并不否認人的主觀能動性,但它決不把主觀能動性的作用神話。這正是唯物史觀與唯心史觀的根本區別所在。
打個比方,就這個區別好比栓在樹上的一條狗: 狗的自由度(主觀能動性的界限)最終取決于栓狗繩子的長度。問題是狗并不知道這個界限,所以它總是左沖右突,上躥下跳,以為能跑出繩子給定的范圍,結果總是以失敗而告終。狗的自由度超越不了繩子給定的直徑。
唯心史觀就好比栓在樹上的這只狗,所以它總是上躥下跳,亂喊亂叫,全然不知歷史必然性的制約。
機械唯物主義雖然看到了這條繩子,但卻不敢、也不能把繩子的長度發揮到極致,完全被動接受繩子的制約。
唯物史觀不僅看到了這條繩子,而且: 第一,力爭把繩子的長度發揮到極致;第二,堅信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人類文明的進步,這條繩子的長度將會隨之延長。(有關這根繩子的“故事”,請參考:趙磊《經濟基礎的決定作用與人的主觀能動性——從蘇共亡黨的原因談起》,《天府新論》2012年第6期)
不少人指責唯物史觀“否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這樣的指責是對唯物史觀的誤解。
在唯物史觀看來,人類認識和把握客觀規律是為了在改造世界中“有所作為”,而并不是要“無所作為”。“有所作為”的含義,就是要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
但是,“有所作為”并不是“亂作為”,更不是“為所欲為”,而是要在尊重客觀規律的基礎上“順勢而為”。
“順勢而為”是真正的“積極有為”,因為只有“順勢而為”才能正確地發揮主觀能動性,才真正獲得了自由。
因此,“順勢而為”并不是對必然性的否定,恰恰是對必然性的肯定。所謂“自由是對必然性的認識”,就是這個意思。
三、如何評價個人在歷史中的地位
個人(比如杰出人物)在歷史中的作用重不重要?當然重要!
唯物史觀并不否定個人在歷史中所承擔的角色以及相應的地位。但是,個人的歷史角色以及相應的地位必須在“歷史決定論”的邏輯中給予說明。
恩格斯說得好:
——“恰巧某個偉大人物在一定時間出現于某一國家,這當然純粹是一種偶然現象。但是,如果我們把這個人除掉,那時就會需要有另外一個人來代替他, 并且這個代替者是會出現的,不論好一些或差一些,但是最終總是會出現的。恰巧拿破侖這個科西嘉人做了被本身的戰爭弄得精疲力竭的法蘭西共和國所需要的軍事獨裁者,這是個偶然現象。但是,假如不曾有拿破侖這個人,他的角色就會由另一個人來扮演。這點可以由下面的事實來證明:每當需要有這樣一個人的時候,他就會出現,如凱撒、奧古斯都、克倫威爾等等。如果說馬克思發現了唯物史觀,那么梯葉里、米涅、基佐以及 1850 年以前英國所有的歷史編纂學家則表明,人們已經在這方面作過努力,而摩爾根對于同一觀點的發現表明,發現這一觀點的時機已經成熟了,這一觀點必定被發現。”
即使沒有拿破侖這個人,他的角色也會被另一個人來承擔。這就是恩格斯對個人在歷史中的作用的唯物史觀定位。
由此可見,杰出人物出現的歷史偶然性依然受制于歷史必然性。正如成林先生所說:
——“偶然性才是直觀的、具體的、活生生的,歷史的當事人(‘單個的生產當事人’)看到的都是偶然性,因為必然性只是一種抽象概括,就像人們‘看’不到生產力而只能看到它的組成要素那樣,人們也‘看’不到必然性而只能看到偶然性。但必然性并不因此就成為不真實的或虛無縹緲的東西,它反而比具體可見的偶然性更加真實,這是一種本質的真實。必然性并不獨立于偶然性之外或之上,它就存在于偶然性之中,它‘通過這些偶然性來為自己開辟道路’。偶然性證成了必然性,必然性就在偶然性之中。必然性和偶然性也是歷史的一體兩面,從不分離。”
四、如何看待制度設計和制度選擇中的自由
有學者以人的意志自由為前提,推導出了“制度決定論”:
——“制度安排者在制定制度時,從來都不會是只有一種可能或一種制度選項,而是會有多種甚至無限多的可能和制度選項,至于最終究竟會以哪種可能或選項制定制度,就取決于制度安排者的自由意志或選擇自由。所以,人的意志自由也在歷史中發揮作用,人在這里也是有自由的。”(韓東屏:《歷史沒有規律嗎》,載《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7年第6期)
用建立在意志自由基礎上的“制度決定論”來解讀歷史必然性,或許有助于人們直觀理解“歷史決定論”中人的意志與歷史必然性的內在聯系。
但是我們必須指出,在唯物史觀看來,制度本身既不是歷史必然性的根源,也不能用來解讀歷史決定論的發生邏輯。充其量,制度只是“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一個中介而已,這個中介本身就是“社會存在”的產物。
我們認為,把自由意志作為思考問題的出發點,有悖于唯物史觀的基本邏輯。在唯物史觀的基本邏輯中,所謂 “人的自由意志”或“選擇自由”,看似一種自由,其實仍然是受制于“社會存在”的自由。
從本質上講,所謂“選擇自由”并不是“先在”于“社會存在”的自由,而是順應和利用必然性的自由,即“對必然性的認識”意義上的自由(參:趙磊《自由六問——一個馬克思主義視角》,《天府新論》2016年第1期)。
這也就是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只有“不逾矩”(被規矩所約束或被規律所決定),你才能“從心所欲”。
五、如何理解“完全自覺地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
恩格斯指出:
——“一旦社會占有了生產資料,商品生產就將被消除,而產品對生產者的統治也將隨之消除。社會生產內部的無政府狀態將為有計劃的自覺的組織所代替。個體生存斗爭停止了。于是,人在一定意義上才最終地脫離了動物界,從動物的生存條件進入真正人的生存條件。人們周圍的、至今統治著人們的生活條件,現在受人們的支配和控制,人們第一次成為自然界的自覺的和真正的主人,因為他們已經成為自身的社會結合的主人了。人們自己的社會行動的規律,這些一直作為異己的、支配著人們的自然規律而同人們相對立的規律,那時就將被人們熟練地運用,因而將聽從人們的支配。人們自身的社會結合一直是作為自然界和歷史強加于他們的東西而同他們相對立的,現在則變成他們自己的自由行動了。至今一直統治著歷史的客觀的異己的力量,現在處于人們自己的控制之下了。只是從這時起,人們才完全自覺地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只是從這時起,由人們使之起作用的社會原因才大部分并且越來越多地達到他們所預期的結果。這是人類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飛躍。”
恩格斯說“人們才完全自覺地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是不是意味著“歷史決定論”從此無效了呢?
當然不是。
人們總是要根據自己的意愿來塑造歷史,但是,這樣的意愿必須建立在正確認識并自覺利用客觀規律的基礎上才能實現。
恩格斯的這段描述不僅不是對“歷史決定論”的否定,恰恰是對唯物史觀歷史決定論的證明。
人們“自覺地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不過是歷史必然性在未來社會的表現形式而已。
恩格斯說,“人類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飛躍”,這種情形只有在“社會占有了生產資料”以及“商品生產就將被消除”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公有制和計劃經濟是“完全自覺地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的前提。
總之,只有在真正把握并科學利用客觀規律的意義上,人們“自覺地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才有可能。
六、如何解讀恩格斯對“決定論”的批判
在《自然辯證法》中,恩格斯批判了“思想貧乏的形而上學”和“機械的決定論”,他指出:
——“那種思想貧乏的形而上學,認為一個事物不是偶然的,就是必然的,但是不能同時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另一方面,又堅持同樣思想貧乏的機械的決定論,在口頭上籠統地否認偶然性,而在每一特定場合實際上又承認這種偶然性。”
既然恩格斯批判了“機械決定論”,那么是不是意味著批判了“歷史決定論”呢?
回答是:“否”!
必須強調,恩格斯在這里批判的是舊唯物主義的決定論,即建立在法國唯物主義基礎上的“機械的決定論”。正如恩格斯所說:
——“與此對立的是決定論,它從法國唯物主義中移入自然科學,并且力圖用根本否認偶然性的辦法來對付偶然性。按照這種觀點,在自然界中占統治地位的,只是單純的直接的必然性。”
唯物史觀的“歷史決定論”不是“機械決定論”,而是唯物辯證的決定論。與“機械決定論”不同,在唯物史觀看來,歷史必然性是指社會歷史發展趨勢和發展方向的必然性,這種必然性總是要通過無數個人的行為選擇來呈現——這些選擇看似由偶然性支配。
換言之,唯物史觀并不否認在具體時空中個人行為選擇所具有的“偶然性”。然而,唯物史觀并未因此將偶然性與必然性對立起來。
與“根本否認偶然性”的“機械決定論”不同,“歷史非決定論”把個人選擇的“偶然性”與歷史發展必然性截然對立起來。在“非決定論”者看來:既然個人能夠作出自由選擇,那就說明歷史進程并不是必然的,而是“不確定”的。
問題在于,究竟是人的主觀意志決定了選擇的“成功”,還是事物的客觀性質和客觀規律決定了選擇的“成功”?
比如,你可以選擇“怎么做”,選擇結果看似充滿了“不確定性”,其實在決定論的維度上仍然是確定的。因為,選擇“怎么做”必須以“我能做什么”為前提。只有客觀存在著“我能做什么”的前提條件,你才有資格去選擇“怎么做”。
否則的話,你只有做“虛無”,你只有做“毛線”,你只有做“鏟鏟”(注1)。一言以蔽之:做你個大頭鬼!
恩格斯說得好:
——“意志自由只是借助于對事物的認識來作出決定的能力。因此,人對一定問題的判斷越是自由,這個判斷的內容所具有的必然性就越大;而猶豫不決是以不知為基礎的,它看來好像是在許多不同的和相互矛盾的可能的決定中任意進行選擇,但恰好由此證明它的不自由,證明它被正好應該由它支配的對象所支配。因此,自由就在于根據對自然界的必然性的認識來支配我們自己和外部自然,因此它必然是歷史發展的產物。”
人們的選擇是否自由,表面上看似乎取決于自我意志的自由程度,實際上決定于人們對必然性的認識程度,決定于人們對歷史客觀規律的把握程度,從而使得選擇的自由最終收斂于被必然性所“決定”的方向和結果。
至于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原理”是否顛覆了歷史必然性,是否顛覆了因果關系,以及如何理解自由意志在歷史決定論中的地位,這里就不討論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
?。?)趙曉磊,趙磊:《“不確定原理”何以被誤導?》,載《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
?。?)趙曉磊,趙磊:《歷史決定論被證偽了嗎?——基于里貝特實驗》,載《天府新論》2020年第6期。
?。?)趙曉磊,趙磊:《否定因果關系為什么是錯誤的——對“只談概率,不談因果”的溯源批判》,載《當代經濟研究》2021年第9期。
?。ㄈ耐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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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毛線”和“鏟鏟”,系四川俚語,意思是“憑空捏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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