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歷史必然性能超然于人的活動之外嗎?
唯物史觀的“歷史決定論”并不是“歷史目的論”,這個結論讓很多人無法接受。
因為在他們看來,如果說馬克思的“歷史決定論”不是“歷史目的論”,那么,這是否意味著馬克思的“歷史必然性”成了一種超然于人的活動之外的“神秘力量”呢?
對于這樣的疑惑,馬克思、恩格斯明確指出:
——“歷史什么事情也沒有做,它‘不擁有任何驚人的豐富性’,它‘沒有進行任何戰斗’!其實,正是人,現實的、活生生的人在創造這一切,擁有這一切并且進行戰斗。并不是‘歷史’把人當做手段來達到自己——仿佛歷史是一個獨具魅力的人——的目的。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
馬恩這段話的意思是:
?。?)人是社會歷史的主體而不是客體,在歷史中活動的人總是有著某種主觀目的,人類社會歷史無非是追求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
?。?)人是社會歷史的創造者,離開人的活動來談歷史,就沒有人類社會的歷史可言。
由此可見,人的實踐活動以及人的主觀能動性之所以不是“可有可無”的,原因就在于歷史不能自己演繹自己,歷史是人的歷史,沒有人的活動和實踐,何來人的歷史?
所以,歷史絕不是神學家所認為的那樣,是“神的意志”作用的歷史;也不是是黑格爾所認為的那樣,是“抽象規律”自我作用的歷史,或“絕對精神”自我展開的歷史。
歷史必然性與人的實踐活動的內在關系在于: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并不是“外在”于人的實踐活動的。也就是說,歷史必然性并不是超然于人的活動之外的,而是“內生”于人的實踐活動之中的,是通過人的實踐活動體現出來的。
二、主觀意志情何以堪?
問題在于,人類并不是沒有知覺和意識的“自然物”,而是有著思考能力和自我動機的智慧生物。
既然歷史是人的歷史,而創造歷史的人又總是追求著自己的目的,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歷史必然性很難撇清與“歷史目的論”的關系呢?
對此恩格斯指出:
——“在社會歷史領域內進行活動的,是具有意識的、經過思慮或憑激情行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是沒有自覺的意圖,沒有預期的目的的。但是,不管這個差別對歷史研究,尤其是對各個時代和各個事變的歷史研究如何重要,它絲毫不能改變這樣一個事實:歷史進程是受內在的一般規律支配的。因為在這一領域內,盡管各個人都有自覺預期的目的,總的說來在表面上好像也是偶然性在支配著。人們所預期的東西很少如愿以償,許多預期的目的在大多數場合都互相干擾,彼此沖突,或者是這些目的本身一開始就是實現不了的,或者是缺乏實現的手段的。這樣,無數的單個愿望和單個行動的沖突,在歷史領域內造成了一種同沒有意識的自然界中占統治地位的狀況完全相似的狀況。行動的目的是預期的,但是行動實際產生的結果并不是預期的,或者這種結果起初似乎還和預期的目的相符合,而到了最后卻完全不是預期的結果。這樣,歷史事件似乎總的說來同樣是由偶然性支配著的。但是,在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這種偶然性始終是受內部的隱蔽著的規律支配的,而問題只是在于發現這些規律。”[1]
下面簡單概括一下恩格斯這段話的意思:
?。?)雖然在歷史中進行活動的人總是有意識、有意圖、有目的的,但它絲毫不能改變這樣一個事實:歷史進程是受內在的一般規律支配的。
?。?)因為,無數的單個愿望和單個行動的沖突,在歷史領域內造成了一種同沒有意識的自然界中占統治地位的狀況完全相似的狀況。
?。?)結果,行動的目的是預期的,但是行動實際產生的結果并不是預期的,或者這種結果起初似乎還和預期的目的相符合,而到了最后卻完全不是預期的結果。
?。?)由此可見,歷史事件表面似乎總是由偶然性支配著的,但是,這種表面上的偶然性始終是受內部的隱蔽著的規律支配的。
恩格斯的這段話表明:歷史活動中的人固然具有主觀目的性,但這并不等于歷史發展方向也具有主觀目的性。因為,歷史必然性以及歷史發展方向并不以人的主觀意志、主觀目的為轉移,而是取決于歷史進程內部隱藏著的客觀規律。
三、如何評價人的主觀目的?
既要承認人在歷史中的主體地位,承認人的活動有主觀目的性,又要承認歷史發展方向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那么這二者之間的矛盾如何協調?
在唯物史觀看來,人的主觀目的與歷史必然性的關系是:
——如果人的主觀目的符合歷史必然性,那么將會促進歷史的發展進程;
——如果人的主觀目的背離歷史必然性,那么將會阻礙歷史的發展進程。
正如馬克思所說:
——人類“不僅使自然物發生形式變化,同時他還在自然物中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個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為規律決定著他的活動的方式和方法的,他必須使他的意志服從這個目的”。
表面上看,人的目的是受自己意志支配的,其實人的目的是受到隱蔽的客觀規律支配的,即馬克思所說“是作為規律決定著他的活動的方式和方法的”。因此,人必須使他的意志服從于這個被規律所支配著的目的。
我們必須指出,馬克思、恩格斯說“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這句話所要強調的是:歷史必然性是人類活動的必然結果,而不是由某種“無人在場”的歷史自己演繹出來的結果。只要有人類的存在,只要有人的實踐活動,就必然會創造出人類社會的歷史。
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用人的主觀目的來解釋或演繹歷史必然性,因為:
——人的行為有主觀動機,但歷史的演化卻沒有主觀動機;
——人的行動有主觀目的,但歷史必然性卻沒有主觀目的;
——人們總有自己的目標追求,但歷史發展方向卻并不是由人的目標追求所決定的,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其實,“歷史法則不以人的主觀目的為轉移”,這一唯物史觀的“決定論”不僅被歷史的演進不斷地證明,而且也在不斷地被科學發展所證明。
意大利著名量子理論科學家卡洛.羅韋利說得好(羅韋利:《七堂極簡物理課》,湖南科技出版社,2016年版,尾聲):
——“有一個與我們自身息息相關的問題,經常使我們困惑不解:假如我們的行為只能遵循自然既定的法則,那么自由地做出決定又意味著什么呢?難道在我們的自由感與世間萬物運行的嚴謹規律之間就沒有任何矛盾嗎?也許我們身上有一些逃避自然法則的東西,讓我們可以用自由的思考來扭轉或偏離自然法則?”
——“不,我們身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逃避自然法則。……我們身上并沒有違背事物自然表現的東西。整個現代科學,從物理學到化學,從生物學到神經科學,都在鞏固我們的這一認知。”
四、人類創造歷史的兩種情形
對于人類創造歷史,馬克思有過一段經典的唯物史觀解讀:
——“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
歷史“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有兩種情形:
一種情形,是人的目標追求與歷史規律相背離。比如:
——古希臘規定只有平民和貴族才有選舉權,其制度設計的目的是讓奴隸制永恒不變;
——古代中國秦始皇實施暴政的目的,是讓大秦帝國萬世不朽;
——古羅馬皇帝開疆拓土的目的,是想永遠統治世界;
——中國封建社會地主不斷兼并小農的目的,是占有更多的土地;
——20世紀初期袁世凱尊孔的目的,是自己想當皇帝;
——辛亥革命之后張勛復辟的目的,是企圖恢復清廷的封建王朝……
問題是,歷史必然性屈服了這些人的主觀目的沒有?歷史是按照他們預設的目的來發展的嗎?事實已經做出了回答。
另一種情形,是人的目標追求與歷史發展規律相一致。比如:
——秦末陳勝、吳廣的大澤鄉起義,目的是推翻暴秦的統治;
——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目的是建立蘇維埃政權;
——毛澤東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目的是建立社會主義新中國;
——方志敏在獄中寫下《可愛的中國》,目的是彰顯共產黨人消滅剝削壓迫的理想信念……
這些目的之所以能在歷史進程的不同階段得以實現,并不是因為歷史走向是按照人們主觀預設的目的發展的,而是因為人們的目標追求尊重并順應了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
如此而已。
顯然,不論是符合還是背離,歷史必然性都會通過人的活動(實踐)強行地為自己開辟道路。正如恩格斯所說:
——“有一種看法,似乎人們的觀念和看法創造他們的生活條件,而不是相反,這種看法正被以往的全部歷史所推翻,在歷史上,結果總是與愿望不同的,而在進一步的發展進程中,甚至大多數是相反的。”
回到當下的現實中來,有關的實例比比皆是。美國總統希望美國在世界上永遠稱霸,他的目的能實現么?資本家期望雇傭勞動關系永恒不變,他們的目的能達到么?
至于共產主義的歷史必然性,嚴格講,也并不是按照馬克思事先預設的目的演繹出來的發展趨勢。馬克思并沒有主觀預設共產主義目標,馬克思只不過發現了共產主義的歷史必然性而已。
五、別拿“人性”做文章
有一種觀點認為:人的實踐活動是由內在于這些活動中的某種抽象的“人性”所支配的。
實踐的動機當然包含著人的主觀“目的性”,但是在唯物史觀看來,人的主觀目的只能由人們所處的客觀“社會存在”來加以說明,而不能用抽象的“意識”或“觀念”來加以說明。
一言以蔽之,不能用“目的”來說明“目的”,不能用“觀念”來說明“觀念” ,不能用“人性”來說明“實踐”;而是必須用“客觀”來說明“主觀”,必須用“社會存在”來說明“社會意識”,必須用“存在”來說明“人性”。
這就是唯物史觀的基本邏輯。
比如馬克思指出,“不斷追求剩余價值”是處于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資本家所追求的生產目的。
問題在于,資本家是“人格化的資本”。所以,追求剩余價值的“主觀目的”只能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社會存在”加以說明,而不能用抽象的人的“心理動機”或“觀念”來加以說明。
遺憾的是,學界對“人性”的認識存在著很多誤區。比如有學者認為:
——“生產力為什么有一種不斷增強和提高的自我性?生產力不斷進步的動力是什么?在我們看來,就是現實的人及其歷史活動,以及隱含在其背后的人的需要、欲望、理性和激情。”
生產力的動力當然來自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活動”。但是,把生產力發展的動力歸結為“隱含在背后”的“人的需要、欲望、理性和激情”,從而把社會發展的根本動因歸結為抽象的“人性”,這是唯心史觀的眼界。
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
——“他們把我們所闡述的整個發展過程看做是‘人’的發展過程,從而把‘人’強加于迄今每一歷史階段中所存在的個人,并把‘人’描述成歷史的動力。”
其實,抽象的人性和欲望從來不是唯物史觀的邏輯起點。
在馬克思主義看來,人的欲望當然是一種可以觀察到的經驗事實,但人的欲望只能用“社會存在”來說明,而決不能反過來,用抽象的欲望來說明“社會存在”。
換言之,人性絕不是人類社會歷史的出發點,而只是人類社會歷史展開的結果。
人類歷史的動力來源于“社會存在”基礎上的實踐活動,不是人性決定“社會存在”,而是“社會存在”決定人性。
唯物史觀的基本邏輯是:實踐活動是比人性更為基礎的歷史本體。決定并生成實踐活動的并不是抽象的人性,而只能是“社會存在”。
與其說“社會存在”是由人性規定的,不如說人性是“社會存在”的產物。
由此可見,不僅人的主觀目的必須從人的社會實踐出發,才能得到科學解釋;而且人的社會實踐也必須從“社會存在”出發,才能得到科學把握。
六、歸根到底是“社會存在”
理解歷史必然性當然要考察人的行為動機和活動的“目的性”,但是,人的活動的“目的性”并不是歷史必然性的邏輯起點和歸宿。
因為人的活動的“目的性”不過是“社會存在”的產物而已,這種“目的性”被“社會存在”所決定,所以是歷史演進過程中“第二性”的因素。
正如恩格斯所言:
——“就單個人來說,他的行動的一切動力,都一定要通過他的頭腦,一定要轉變為他的意志的動機,才能使他行動起來,同樣,市民社會的一切要求(不管當時是哪一個階級統治著),也一定要通過國家的意志,才能以法律形式取得普遍效力。這是問題的形式方面,這方面是不言而喻的:不過要問一下,這個僅僅是形式上的意志(不論是單個人的或國家的)有什么內容昵?這一內容是從哪里來的呢?為什么人們所期望的正是這個而不是別的呢?在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時,我們就發現,在現代歷史中,國家的意志總的說來是由市民社會的不斷變化的需要,是由某個階級的優勢地位,歸根到底,是由生產力和交換關系的發展決定的。”
下面簡單歸納一下恩格斯這段話的意思:
?。?)個人行為的動力,總是通過他的頭腦,并轉變為他的意志的動機,才能使他行動起來;
?。?)市民社會的一切企圖和要求(不管當時是哪一個階級統治著),也一定要通過國家的意志,才能以法律形式取得普遍效力;
?。?)但是,上述單個人的或國家的意志其實只是形式上的意志。應當進一步追問:這個僅僅是形式上的意志到底有什么內容呢?這一內容是從哪里來的呢?為什么人們所期望的正是這個而不是別的呢?
?。?)唯物史觀發現,國家的意志總的說來是由市民社會的不斷變化的需要,是由某個階級的優勢地位,歸根到底,是由生產力和交換關系的發展決定的!
恩格斯的這段論述表明,人的主觀意志和目的不過是某種內容的表現“形式”,隱藏在這個“形式”后面的“內容”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那么隱藏在“形式”后面的“內容”是什么呢?歸根到底就是“社會存在”——即“生產力和交換關系”。
七、“歷史目的論”是后期歷史的抽象
只有在“社會存在”的基礎上,人的“目的性”才能得到科學解釋。
然而唯心史觀卻看不到這一點,所以才會把人類歷史視為主觀目的的產物。
對于唯心史觀的這個錯誤,馬克思、恩格斯說:
——“借助于這種從一開始就撇開現實條件的本末倒置的做法,他們就可以把整個歷史變成意識的發展過程了。”于是,“事情被思辨地扭曲成這樣:好像后期歷史是前期歷史的目的,例如,好像美洲的發現的根本目的就是要促使法國大革命的爆發。于是歷史便具有了自己特殊的目的并成為某個與‘其他人物’(像‘自我意識’、‘批判’、‘唯一者’等等)‘并列的人物’。其實,前期歷史的‘使命’、‘目的’、‘萌芽’、‘觀念’等詞所表示的東西,終究不過是從后期歷史中得出的抽象,不過是從前期歷史對后期歷史發生的積極影響中得出的抽象。”
下面簡單歸納一下馬恩這段論述的意思:
?。?)由于一開始就撇開了“社會存在”這個現實條件,所以唯心史觀只能用“社會意識決定社會存在”這個本末倒置的做法,把整個歷史描述成了“有目的”的發展過程。
?。?)于是,事情被思辨地扭曲成這樣:好像后期歷史是前期歷史的目的,例如,好像美洲的發現的根本目的,就是要促使法國大革命的爆發。這樣一來,歷史便具有了自己特殊的目的。
?。?)其實,歷史發展是沒有“主觀目的”的。因為前期歷史的“使命”、“目的”等詞所表示的東西,終究不過是從后期歷史中得出的抽象,不過是從前期歷史對后期歷史發生的積極影響中得出的抽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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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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